“哎呀,老板你总是这个听见什么也不吃惊的样子,我不跟你说了,”老李顷刻将凤爪吃的见骨,“我还打更去,明儿白天跟他们聊,保证有意思多了。”
说着,他喝干了酒,哼着小曲,离开饭馆,柜台内外剩下老板和黑衣斗笠客两个人。
“客官,你的疙瘩汤,”白皙的手端上红艳浓稠的一碗,热气蒸蒸,放在黑衣人面前。
“我第一次出来吃个饭还像做贼,”黑衣人将斗笠摘下来,放在一边,露出面容,笑道,笑的时候,下巴不再总是扬起。
“是啊,谁让你弄得满城风雨呢,”老板也笑,问,“那天你怎么说的?”
江陶客长长出了一口气,看着窗外,半晌,才徐徐开始:“我生自富贵之家,却不幸在八九岁时,遭逢家变,父亲早亡,叔伯挤兑,那日子便一下似从天上掉到泥泞里了,从锦衣玉食,到三餐不继。”
“按原来的家道,我母亲自然也是个大家闺秀,肩不能扛,手不能挑,家里活计都由下人伺候的。这一家变,大家伙儿都看戏似的,等着看她何时熬不住,卷铺盖改嫁。”
“但我娘亲什么也没说,打发了下人们,硬是将那些家务活计一样样学起来。这也还罢了,真正的难处是钱上,家里没了挣钱的人,她靠着典当些旧首饰和娘家些许周济,供我们兄弟三个读书,还要操持一家吃穿用度,往往捉襟见肘……有钱买米,便没钱买面,有钱买菜,便没钱买油……”
“那时我们几个孩子年纪小,又享福惯了,一顿饭只有米或馒头,没有菜配 ,因为没有味道,吃的都像受刑一样,难以下咽,边吃边哭,我母亲看着,也就在一边默默抹泪。”
“有一天,她就突然给我们做了疙瘩汤,也不知她从哪里学来的,一把面粉,搁一点盐,放几片菜叶,就成了喷香的一碗,又暖和得紧,记得当时也是秋末初冬,我们都喝了好几碗。”
“后来我们便常吃这汤,又能当饭,又能当菜,逢着年节,里面还能打一个蛋花。我们喝了那些年,都喝不厌。”
“可惜我母亲福薄,后来我刚刚崭露头角,她就驾鹤西去。从那之后,我再也没喝过疙瘩汤了。”
“所以,我虽然被称为天下第一的食神,却只能评出天下第二的美食,”江陶客低头喝了一口汤,露出愉快满足的神情,“能排在天下第一的,永远都是母亲的手艺啊!”
月亮升起的时候,白日里无限繁华的龙胆京,也会慢慢安静下来,街上的行人从车水马龙到涓涓细流再到零星的几个,各个铺面将灯熄掉,关上大门,再加一把粗木的门闩,远望过去好像一列星星突然灭了。
然而,这对我来说却是一天的开始,叮叮当当地整理炊具,噼噼啪啪地添柴加火,将陶制的砂锅放在灶旁让它里面的粥一直温热……直到远方的梆子传来第一声初更,吱呀呀地推开木制的拉门,不早一秒,也不晚一秒。
我的菜单只有清粥和小菜,都是免费的,其他菜单在客人的心里——他们想吃什么都可以点,只要我会做,就给他们上菜。
有时客人熟了,我也愿意为他们做一点力所能及的事情。
我问一个,哦,勉强算是脑筋急转弯吧,都说世间三角形最稳固,房顶什么都搭成三角的,那么世上什么时候三角形反而最不稳固呢?
冬日。
炉火在柜台后面跳动,柜台外坐了五个人。
最左边是一个红发的男人,身旁坐着一个瘦骨伶仃的小女孩,安静。最右则是一个跛脚的老人,白发邋遢,缩在柜台的尽头,几乎没什么存在感。而整个店里最活跃的就是中间坐的两个人了,一男一女,女的纤细清秀,眉眼弯弯,仿佛天生含笑,但眼神之中,偶尔似有几分说不出的落寞,男的头戴方巾,也算一表人才,唇边上下留了短短的小胡子,两人相互依偎,轻言蜜语,看起来像是一对情侣无疑。
“杏仁豆腐两碗,”老板报着菜名,把两碗甜品上给柜台左边,然后又麻利地抱着一个竹笼蒸屉出来,“两位客官,你们的糖三角。”
蒸屉一掀开,呼的一股热气冒出来,等散开了,露出雪白的两个三角形,中间捏的三道,像一个“人”字连着三个端点。那秀气女子看见,一双笑眼显得更弯了,伸手去拿,又因为烫,在两个手之间希希嘘嘘的倒换。
“看你,还像个孩子,”她身边的男人笑起来,抚摸她的长发。
“没办法,老板做的糖三角太好吃了嘛,”女子咯咯笑起来,好容易把一个糖包拿住了,用修长但是略带茧子的手指掰一块儿,松软宣乎的面皮就破开了,里面馅料是热乎乎融化的红糖,沿着角边几乎要流下来。
“你们喜欢就好,”老板微微一笑,点了下头。
“一看到糖三角,就想到小时候的事,”女子伸出两根手指,截住溢出的红褐色糖浆,填在嘴里。
男人的脸色略有一丝变化:“我都不怎么记得了。”
“那是,吃糖三角居然把糖撒了一后背,这种丢脸的事儿谁要记得。”
“哪有!”
“吃这个怎么才会把糖撒在后背上?”旁边冒出一个小女孩弱弱的声音,是红发男人身边的小盲女,实在太好奇,忍不住问。
月牙眼儿的女子掩着嘴笑,“你想不到吧!”说着她比划起来,“像这样,手里拿着糖包,糖流下来了,就去舔啊,没舔着,流到手腕了,再舔,又没舔着,流到胳膊了,再没舔着,流到肘子了,这一路舔手就一路举高,举高,举到脑勺后面去了,结果一下子,啊,糖就撒了一后背!”
这话说的老板都忍俊不禁,在帘子后头扑哧一声,小女孩更是笑开了,男人脸有些红,连称没有这事。
“你要尝点吗?”女子掰下一块,递给小女孩。
小盲女接了,礼貌道了谢,细细咬了一口,絮絮道:“其实我家有时也包糖包的。我一直不明白,为什么菜包都是圆的,糖包要有三个角?我娘说她也不知道,自古都是这么包的。后来我想,因为家里三个人,一人分一个角,正好……”